无聊大王

好像在哪见过你

【狮心】恋爱乃混沌之奴隶也

鸑鷟之翎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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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.


  好想睡觉。


  被困意所席卷,月永レオ的脑袋无意识地重重往前一点,这个动作反而将他刺激得清醒了一些。下一瞬间,他所置身的四面八方掀起了如潮的掌声,一个浪头打来,月永レオ浑身一震,总算意识到自己姓甚名谁,身处何地。


  眼前是宽敞的音乐厅,装潢华贵座无虚席,明亮光线所集中的舞台中央立着一架钢琴,它的演奏者——一位灰发青年朝观众们礼节性地鞠了个躬,复又坐回到钢琴凳上。他开始一轮新的演奏,才几个音符,寡淡平凡的旋律就让月永レオ重新变得昏昏欲睡。


  但这次燃起的不止睡意,还有怒火。月永レオ不知道自己为何来看这场无趣的音乐会,只觉得台上那位演奏者糟蹋了这架音色极佳的钢琴,也糟蹋了他宝贵的时间和灵感。


  月永レオ撑起脑袋来左顾右盼,却望见除他以外的听众都旁若无人地沉迷于这场糟糕的演奏里,这让月永レオ又一次发现自己立于天才的云端,他近乎焦躁地、同时却也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普通人不那么令人乐观的音乐品味,不耐烦的情绪越积越多,他甚至想站起来了,然后挑衅地冲那位演奏者打出个哈欠,嘲笑对方的丢人现眼。


  一般来说,月永レオ的“想要去做”约等于“将要去做”,而就在他站起身来的前一刻,回荡在音乐厅中的钢琴声陡然一变,自琴键下倾泻出的旋律一改刚才的平淡如水,宛如挟着万钧雷霆,在音乐厅内掀起狂风骤雨般的气势。


  先前浓稠的睡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,月永レオ屏住了呼吸,他睁大眼睛,第一次认真看向舞台上的那位演奏者。他的视线滑过对方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灰色发丝,清秀的侧脸轮廓,自翻好的西装衣领里露出的那截脖颈,最终还是落到了那双在黑白琴键上快速跃动的手上。舞台的光线仿佛全部集中到了他修长漂亮的手指上,月永レオ分不清楚是音符在敲击他的耳膜,还是这双手在敲打着他的心脏。


  一曲告终,月永レオ还是站了起来。这次他心甘情愿地和身边的听众们一同鼓掌,但又并不心甘情愿淹没在这样廉价的掌声里。刚才迫不及待要打断演出的是他,现在想大声表达自己赞美和喜爱的也是他,毕竟天才总是特立独行又充满自信的。


  月永レオ几乎是与那位灰发音乐家同时站起来的,这次舞台上的灯光不单单偏爱音乐家的双手了,它一视同仁地洒落在两人的身上。


  掌声依然响着,这样单调而热情的节奏成为了填塞在两人之间的唯一背景音。月永レオ想要说些什么,但在他与那位音乐家双目相对之时,那些贫瘠单薄的溢美之词就又被他抛到了脑后。


  沉默显然是个好主意,不然月永レオ冒冒失失说出的第一句话准是“你的眼睛真漂亮”。观众席和舞台的距离有那么近吗?近得能让他看清演奏者那双清澈的湖蓝色眼睛,虹膜的最外层是圈细细的黑,里面添了光的那份蓝色变得很浅,让他想起冬日的湖水,而最中间的瞳孔又是最纯正不过的黑了,大概因为主人正惊愕着的原因,它紧缩得有些纤细。


  和之前睡意相仿的晕眩感再一次地席卷了月永レオ,他恍惚了一瞬,在那一瞬间里,他觉得整个音乐厅仿佛被哪个孩子当成折纸玩具般颠来倒去、压缩展开。天旋地转,灵感总是在这种时刻降临到月永レオ的脑海里,砰砰咚咚梆梆锵——他再一次睁开眼睛,这次站在舞台中央的人换成了他自己。


  听众们的掌声还没停止,那位灰发青年的身影也仍旧倒映在月永レオ墨绿色的瞳仁中。对方顶替了他刚才的位置,孤独地站在观众席之列,脊背依然笔直,西装依然整齐,只是脸上吃惊的神情被勾起的微笑所取代。


  月永レオ猜对方一定不擅长赞美他人,若不是这位灰发青年同旁人一样鼓着掌,他简直要以为这位青年是在挑衅他。


  不过要真的是挑衅也没关系,月永レオ并不讨厌挑衅,尤其喜欢感兴趣的人抛来的挑衅。他想立刻翻身跳下舞台,跳入这波掌声的浪潮中,乘风破浪来到灰发青年眼前,将他的笑容再度转化为愕然,以胜利者的姿态问“你叫什么名字”——但他现在更想坐回到钢琴前,灵感争先恐后地自他的脑海涌上,又像烟花般接二连三地爆炸,噼里啪啦交织成一首完美的交响乐。


 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吗?


  悦耳的钢琴旋律流淌了出来,月永レオ的大脑却又开始晕晕乎乎,他像是坐在钢琴前,又像是位列观众席里,演奏这首乐曲的像是他自己,又像是那个让他着迷的灰发青年。


  恍惚间,月永レオ望见有什么东西从钢琴里蹦了出来。那是一个个具象化的小音符,它们掉落的速度快得疯狂,短短几秒就铺满了整个舞台,而听众们却对这样不可思议的情景视若无睹。


  不好的预感自月永レオ的心中一掠而过——的确也只来得及一掠而过,因为在下一秒,弹跳了几下的音符们一起爆炸了。


  


  2.


  砰——砰——砰——轰——轰——轰——


  月永レオ醒了。


  他睁开眼睛,与窗外悬挂于夜空的月亮面面相觑。在他恢复意识的那一刻,尖锐的疼痛感就贯穿了他的身体。月永レオ不知道自己是被疼醒的,还是被远方的轰炸声吵醒的,他甚至还对自己刚才那个罗曼蒂克的和平梦境意犹未尽,花了十秒才重新想起和平早已灰飞烟灭,现在混合着血腥与消毒水味的空气一点也不罗曼蒂克。


  这是战地医院。


  月永レオ那么判断道。他的记忆有点混乱,这可能是害他躺在这里的那场爆炸所致,也可能是他滚下山坡时撞到了脑袋。


  大概是麻醉药剂效果过了,月永レオ现在浑身都疼,一直从指尖疼到脚跟,最疼的是腹部。这样的疼痛反倒让人庆幸——至少他还是完整的,没有在昏迷时被截掉一只手或脚。但他还是动弹不得,整个人好像一具被镶在床板里的朽尸。


  双手暂时无法使用,月永レオ只好艰难地低下头去,用嘴咬住床单,来抑制自己无法忍耐的呻吟声。咬了一会,月永レオ又把它吐了出来,他没有那么厌恶床单那股落着灰尘的消毒水味道,只不过是太疼了,疼得叫人连忍受的耐心都消失殆尽。


  “……”


  远方的轰鸣声停了,也可能是远到月永レオ听不见了。现在的他置身于过分安静的病房里,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,灼热的气息撩过他的声带,这下连喉咙也开始痛了。月永レオ被迫听了一会,觉得自己吃痛的声音不怎么动听,简直怀疑声带也被炸得千疮百孔,变成了个破风箱。


  这个妄想终于使月永レオ产生了一点额外的担忧心情,他试验性地“啊”了几声,欣慰地发现除了音量有点小,音色有点沙哑以外,他的声带功能似乎没有太大的障碍。


  嗓子没什么问题,身体却仍在痛,除了痛还开始发热。月永レオ都后悔自己干嘛非要在深夜醒过来了,以前疼痛也能带给他一些音乐上的灵感,但这次实在是痛过头了,连降临的灵感都在一次次神经的冲击下消散殆尽,他甚至不能将它们拼凑成一支乐曲,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。


  “啪”地一声,灯光是猝不及防地打在月永レオ脸上的。他下意识扭过头去,又是“哗”地一声,有人拉开了两张病床之间的白色帘子——月永レオ眨了眨眼睛,瞳孔适应着突然洒落的强光,对方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内。


  “……啊。”


  是ママ。


  眼前沐浴在光下的褐发青年是以前和月永レオ一个队的亲友,三毛缟斑。一年前因为重新编队的关系,两人联系渐少,现在于战地医院再次相见,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他乡遇故知。


  如果不是因为身体条件受限,月永レオ一定会从床上跳起来欢呼着,和三毛缟斑来个久别重逢的热情拥抱。


  “レオさん——你还好吗?”


  拉亮电灯的自然也是三毛缟斑。他裸露着上身,胸膛上缠着的绷带看上去还挺新的,像是已经换过了好几次。大约伤势好了大半,三毛缟斑还能轻松翻身下床,伸手去试月永レオ的体温。


  现在显然不是个适合叙旧的时机。月永レオ从三毛缟斑紧锁的眉头看出自己的身体情况并不乐观,只是他也没什么余裕还能扯出一个活跃气氛的笑容,他只能看着对方拉动悬在自己床头的圈环。


  下一秒响起的铃声打破了战地医院难得的夜深人静,隔壁房间传来口音陌生的抱怨,月永レオ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,大约是在骂他扰人清梦。紧接着响起的,是一串由远至近的脚步声,啪嗒啪嗒啪啪嗒,“吱呀”一声——病房门被人推开了。


  那个用途不明的神奇拉环原来是传呼铃,还挺有意思的啊。


  月永レオ那么想着,艰难地扭动着脖颈去看来者何人。率先跃入他眼帘的是医生飘动着的白大褂衣角,半新不旧,却依然保持着奇迹般的洁白,不知道是用漂白粉洗了几次,衣袖处连一丝折痕也没有——哇呜,何等神经质般的一丝不苟,简直是他最讨厌的洁癖医生形象。


  “怎么了?”


  还没等月永レオ将自己调整到一个能够看到来人的角度,对方的声音就于他的头顶上响起来了,嗓音意外清澈动听,扳回了一点月永レオ的好感度。


  “レオさん在发烧。”


  “是吗。”


  医生简短地应了一声,他和刚才的三毛缟斑一样,将手贴在月永レオ的额头上,试了试体温。


  也正因如此,月永レオ终于能与他目光相接了。


  啊。


  自从轰鸣声消失以后,这家战地医院就寂静过分了——月永レオ一直是那么想的,他不喜欢寂静,尤其是战场和医院里的寂静,这总会让他产生不那么令人愉快的联想——但现在,注视着灰发医生的月永レオ却觉得,这样的寂静恰到好处。


  在这万籁俱寂的瞬间,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上还疼着的伤口。


  “……”


  注意到了月永レオ嘴唇的翕动,面前的这位医生露出困惑的神情,他将目光投向一边的三毛缟斑,而褐发友人显然更为费解,一头雾水地替他解读了月永レオ的唇语。


  “……是谁发明眼镜的?”


  “从一般意义上而言,大众认为是培根。”


  或许是敬业精神作祟,尽管医生看上去已经认定了这个伤员只是烧得说起了胡话,但他还是做了次豆知识科普。医生一边冷淡地说道,一边转身打开放在床头柜上的药品箱,拆了根注射器,又用力晃了晃盛着液体的不透光试管,不知道里面是吗啡还是青霉素。


  换成平日,月永レオ大概要拼命挣扎起来了,但他现在没那份生龙活虎的力气,所以也破天荒地愿意乖乖配合。


  月永レオ盯着医生的侧脸轮廓,在心里大声地谴责着那位名叫培根的发明者。


  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有眼镜这种东西存在,可能近视患者会对培根那家伙感恩戴德吧!谁知道呢——但总而言之,自己是绝对不会的,谁叫那两片薄薄的镜片隔在了他和这位灰发医生之间。


  隔着这样粗劣的人造物,月永レオ根本无从判断,面前医生的眼睛究竟是怎样的一抹蓝。


  在注射器的针头埋入月永レオ的胳膊的时候,他还在心猿意马。许多人都说月永レオ三分钟热度,但在面对感兴趣的事物时,他出人意料地极具耐心,对音乐是如此,对应战是如此,现在对这位医生也是如此。


  他的视线滑向对方的左胸口袋,那里夹着钢笔和工作证。在姓名那一栏后,是用印刷体所打出的三个字。


  濑名泉。


  医生推动针管活塞,透明的药水注射进入月永レオ的血管里。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伤员手臂凸起的青筋上,自然不会察觉到对方正打着什么主意。


  在濑名泉抽出针管的那瞬间,房间内响起了一声清脆的“啪嗒”。这之后的三秒,时间近乎是静止的——濑名泉愣了一晌,像是被世间常识阻碍着,下意识地否定了面前显而易见的事实:是这个发着高烧的病患将他的眼镜挥落的。


  没有了麻烦的障碍物,月永レオ终于得以望见那双眼睛的真貌。


  那是一双清澈的湖蓝色眼睛。虹膜的最外层是圈细细的黑,其间的那轮蓝色让他想起夏日阳光下的爱琴海,而最里面的瞳孔又是最纯正不过的黑了,大概因为主人正惊愕着的原因,它紧缩得有些纤细。


  这样熟悉的蓝色,让月永レオ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了他刚才的那场梦境。


  难怪看上去那么眼熟。


  在想起这件事以后,月永レオ再度确认了他真的很喜欢对方长相这一事实。先前为他做手术大概也是这位医生,若没有昏迷边际中在无影灯下的无意识一瞥,月永レオ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这位医生,与他梦中一见钟情的青年长得如此相似。


  “……”


  濑名泉迅速收拾好了自己不敢置信的神情,沉默着捡起被甩在地板上的金丝眼镜,然后用袖口将镜片擦拭干净,再把它别在了胸前口袋上,这串动作有些粗鲁,但他显然并不在意。如月永レオ所愿,濑名泉抱起双臂,用那双没有被镜片阻挡的湖蓝色眼睛看着他,姿态足够居高临下,也足够拒人以千里之外。


  “你真是——超烦人的啊?”


  就是这样。


  这是刚刚注射进自己体内的药剂的副作用吗?月永レオ觉得自己心跳无可救药地加快了,脑海里不可思议地闪现过一个想法——就该是这样。


  那双湖蓝色的眼睛中理所应当浮起不耐烦的情绪,就像是对方也该将嘴角抿成透着怒意的弧度。天经地义,又令人怀念。


  那是和梦境相同的既视感吗?


  还没等月永レオ想通这个问题,濑名泉就已经转身离开了病房。月光代替对方的白大褂衣角,铺满了月永レオ的视界,血液循环将药水输遍了全身,他又开始犯困了。


  在陷入睡眠之前,月永レオ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左胸口,只摸到层层叠叠的粗糙绷带。那显然不是他所真正想到摸到的事物,而他到底是想寻找什么熟悉的触感呢?连月永レオ自己也想不起来了,那像是什么很重要的事物,却被先前的爆破炸得支离破碎。


  月永レオ自觉自己还没有沦落到失去记忆这步田地,充其量算是“暂时想不起来了”。纷繁错杂的记忆像被打乱的拼图一般散乱在他的脑海里,但现在的他连弯腰去捡碎片也费劲。战争年代的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,月永レオ又习惯将自己的事情放在优先度靠后的位置,在这种情况下,他不那么愿意去严厉地为难自己——这听起来更像刚才那位濑名医生的风格。


  要是濑名医生能用听诊器听到自己的心声,估计又会板起脸说“擅自揣测别人是很失礼的啊”之类的话吧。真是奇怪,他只是才见了他一面,却忍不住在对方离开的十分钟内重新想起他来。


  堆积在月永レオ心头的困惑没有解决,反而越滚越多,这让他再一次地感到头疼——于是他决定闭上眼睛,把这些缠成毛线团的思绪往后一抛,他在心中轻快地对自己说道:“睡吧,睡着了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。”


  


  3.


  这一觉,月永レオ直接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。和先前不同,这一次他可以确信自己是被饿醒的,辘辘饥肠拼命抗议着主人对它们的苛待,幸好有人将一份午餐提前摆在他的床头柜上。


  月永レオ行动不便,进食还得靠三毛缟斑帮忙喂。他在填饱肚子的间隙里向亲友笑着道谢,三毛缟斑却说这是濑名医生亲自送来的,只不过走进房间时的脸色依然冷若冰霜,看来他相当记仇的传言真实性大约八九不离十。


  是这样啊。月永レオ的脑子里又情不自禁地蹦出了“果然如此”的想法。果然如此——这份简单但营养均衡的餐点果然出自于那位医生的手笔,是和那身白大褂相似的一丝不苟。不过这次月永レオ没再心生反感,反倒多了几丝雀跃的欢喜。


  只不过在接下来的三天里,月永レオ再也没有看见过濑名泉的身影,他甚至要怀疑那晚出现的医生也是他的幻觉了,幸好还有三毛缟斑替他作证。


  代替濑名泉过来病房的是一位红发紫瞳的医生。对方长相带着一股未经世事的学生气,月永レオ本来就长得比实际年龄年轻,那个青年看上去却比他还要稚嫩几分,这份年少难免让人提心吊胆。


  医院人手不足,工作人员是医生的同时也是护工,尤其是资历还够不上主刀医生的朱樱司,更是得任劳任怨地做些医生助手以外的工作。


  月永レオ第一眼见到朱樱司时就知道他认识自己,毕竟他在去当士兵之前是个天才音乐家,遇到几个心怀憧憬的粉丝也不奇怪。朱樱司满怀着对偶像的敬慕,连一开始替他上药擦身体的动作都宛如朝拜,只不过这份心情在十分钟以后就完全幻灭了。


  从他的标准来看,真实的月永レオ不够优雅又缺乏教养,朱樱司一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轻度烧伤所渗出的脓水,一边苦闷地想着为何上帝总喜欢把才华赐给这样的无礼之人。月永レオ倒是对朱樱司翻脸如翻书的态度全不在意,他第一次享受这种服务,时不时被朱樱司的动作逗得哈哈大笑,牵扯到了还未愈合的伤口,再痛得倒吸一口凉气。就算这样他也没放弃大笑,就是一边抽着凉气一边笑,还不忘向他打听濑名泉的情报。


  朱樱司被月永レオ笑得耳朵尖发红,他有些恼羞成怒了,简直想用束缚带让他不再乱动乱笑。他心里想得恶狠狠的,却老老实实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濑名泉的情报和盘托出。


  “濑名前辈”——朱樱司是那么称呼那位灰发医生的,月永レオ问他算是问对人了。他和濑名泉不但是这所医院的主刀和助手,还是大学医学院的前后辈,因为经历相似的关系,他对濑名泉格外有些亲切感。


  那么,又是什么经历相似呢?


  这样追问下去,朱樱司却生气了,他难以置信月永レオ没有听说过朱樱家的名字,这简直是对他们家族的侮辱。


  “行啦行啦,大少爷的脾气都那么古怪吗?”月永レオ不以为意地敷衍着,这副轻佻的态度又把朱樱司气个半死,他发誓他不会再跟月永レオ说话了,纵使他拥有这身让他尊敬的才华也是一样。濑名前辈一定也被他所冒犯了,不然为什么自他住院以后,濑名前辈就没有用留声机放过他所创作的乐曲呢?


  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。等到了第二天,月永レオ笑嘻嘻地用自己“乖乖让他上药”这个条件,来让朱樱司心甘情愿地重新开口,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同房的三毛缟斑的点拨。涉世未深的小助手权衡三秒,轻而易举地被成功收买。


  于是月永レオ又知道了,虽然资产比不上朱樱家庞大,但是濑名泉也算个企业家的小儿子。濑名家向来擅长审时度势,当下风生水起地做着军火商的生意。这听起来颇为讽刺,兜售战争的企业家的小儿子却披上大白褂,来到战场上救死扶伤。


  听完朱樱司所说的话后,月永レオ突然后悔向他打听濑名泉的事了,这像个甜蜜的圈套,引诱着他向地雷区走。那点轻浮的、一见钟情式的欣赏有一部分转化成了连他也不清楚的事物,未知让人恐惧的同时也让人着迷,他发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更靠近一点濑名泉了。


  只不过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时,月永レオ的举动实在太过鲁莽,他不得不承认他在濑名泉心里大概并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,不然对方也不会把看护月永レオ的工作一股脑地丢给朱樱司。这倒没什么大问题,反正月永レオ不介意当主动的那一个人。感兴趣的事物和浮现出的灵感一样,如果不自己伸手抓住,就会匆匆溜走。


  月永レオ身体的恢复速度比常人要快,他结结实实在病床上躺了三天。等到第五天,他就能撑着拐杖在走廊上乱晃了。


  这场战争快到尾声,偶尔的轰炸也是穷途末路的负隅顽抗,这所战地医院早已没有先前那么忙碌,尽管物资依然不够充沛,但充斥在其间的气氛相当乐观。伤员们通过收音机和大厅里的那台小电视了解了战争局势,胜利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,他们自然不需要再回到那个硝烟战场,甚至还开始互相下注敌军会在几个月里投降。


  月永レオ是最后一批送到这里的伤员,算是运气不好,那天晚上三毛缟斑第一次见到月永レオ时就拿同情的眼神看他。不过月永レオ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运气不好,倒不如说是好得过分了,他除了折了点骨头,划破了点皮肤就再也没其他损失。更何况,如果他没有赶着这场战争的尾巴住进这家战地医院,他也就见不到濑名泉——一想到这里,月永レオ就觉得他简直太过幸运,上帝是否太过偏爱他了呢?


  医院里除了和他一样的伤员,还接收了一些普通平民。二楼最北边的房间住着几个得了肺炎的小孩,月永レオ很轻松地与他们打成了一片,并立下了经常找他们玩的约定。


  这天也是一样,月永レオ在前一天答应了脸上长着雀斑的小男孩,要在隔日教他变个新魔术。他拄着拐杖一跳一跳地靠近北边病房,刚摸到那间病房的门框,就听见了房间里传来一把气急败坏的声音。


  “司君——给我把房门关上!”


  “我明白了,濑名前辈!”


  月永レオ眼疾手快,在门板撞到他鼻子之前堪堪闪进门缝里,像个不倒翁一般东摇西晃了几秒才找到平衡,还没站稳,就有个小型导弹直直地扑进他的怀里,求救般叫道:“レオ哥哥!有恶魔!救我!”


  “谁是恶魔啊?”


  门被朱樱司关上了,去路被完全隔断。被称为“恶魔”的濑名泉好整以暇地露出了一个微笑,暗潮汹涌杀机四伏,吓得小男孩把脑袋往月永レオ胸膛埋。抱回他的人是灰发恶魔的红发跟班,朱樱司同样不擅长应对小孩,把他抱去床上的动作像是处理一个战场的哑弹。


  尽管被小心翼翼地轻拿轻放,小男孩还是眼泪汪汪地看着月永レオ,但他也对此爱莫能助。生病了就该治疗,讨厌医院只是他个人的情感偏好。


  “……啊。”


  灵光一闪,月永レオ在男孩面前弯下腰来,晃了晃摊开的右手,一枚硬币在他指间翻飞着,又被抛到空中。男孩的注意力被月永レオ手中的硬币吸引过去,褐色的瞳孔随着硬币移动——它最终又被月永レオ攥回右手,在松开拳头时神奇地消失不见了。


  “诶?!”


  “铛铛铛铛!”


  看着男孩被兴奋点亮的小脸,月永レオ满意地勾起了嘴角,装模作样地在自己身上找寻了一圈,在男孩全神贯注看着月永レオ表演的时候,濑名泉就已经给他打完了一剂针,现在也和朱樱司一起饶有兴趣地看着橙发青年是在变什么把戏。


  月永レオ摸了一遍自己的口袋,又逗了一下小男孩,最终还是一无所获。经过这一连串别有深意的铺垫,他总算得以将目光偏向了事不关己的濑名泉,对方刚好阖上了整理完毕的药品箱。


  “啊,我找到了喔!”


  那是如同电光石火般的瞬间,月永レオ抓住了濑名泉的手腕,四目相对,他还是保持着这样自信的笑容,握着手腕的手向下滑去,一直摩挲过他的指尖,在濑名泉危险地眯起眼睛之前,他又炫耀般展示着重新冒出来的硬币,将它送给了小男孩。


  毫不意外地得到了让他倍感怀念的欢呼声。


  朱樱司还有工作要干,查完房的濑名泉得独自回办公室,这是个机会。不需要经过思考,月永レオ就跟了出去。


  两人的虚影倒映在灰蒙蒙的走廊窗户上,一前一后,濑名泉不需要回头,只用余光就能看到这个不省事的伤员一瘸一拐地在背后走着。


  先出声说话的人反而是濑名泉,他放慢了脚步,并在心中把这个动作归类为医生应有的体贴,但他说出的话还是硬邦邦的,一如既往不讨人喜欢。


  “托你之福,以后这群小鬼一定会在打针时嚷嚷着要看魔术。”


  “啊哈哈,那又有什么关系,我很乐意为セナ效劳嘛。”


  “……”濑名泉前往办公室的脚步骤停,他侧过身来瞥向坚持不懈跟在他身后的月永レオ,纠正道,“叫我‘濑名医生’。”


  “那太麻烦了,而且一点也不亲切!”


  “谁管你啊?我们之间本来也没必要建立什么亲切的关系吧?”


  “嗯?セナ不想和我做朋友吗?但是我觉得セナ是个很有趣的家伙,如果能和セナ成为朋友的话,我一定会很高兴的——心情愉悦也有助于痊愈吧!”


  “我可不记得医生还得负起这种责任。”


  虽然濑名泉回绝得干脆利落,但月永レオ对此仿佛充耳不闻。第二天第三天,他还是坚持不懈地去找他聊天。濑名医生嫌他烦人,却懒得多费唇舌将他从自己身边赶走,毕竟适当的活动筋骨对伤员百益而无一害,况且月永レオ也的确很受其他病人欢迎。


  月永レオ有多受其他人欢迎,他纠缠着濑名医生的事实就流传得多快。用不了几天,就有两个生性浪漫的同盟国士兵在走廊上冲他们两个吹着口哨,调子与挂在脸上的笑容一样促狭,但月永レオ还若无其事地冲他们招手。濑名泉去儿童病房查房时,还会有几个心直口快的孩子问为什么レオ哥哥没在濑名医生身后,这个事实让他们垂头丧气,它意味着他们看不到月永レオ为他们表演的小把戏了。


  因为今日的月永レオ正窝在病房里写信。其实他的手臂还没好全,但还有好友三毛缟斑为他代笔。三毛缟斑在信纸的最后,将月永レオ的思念和爱意悉数用钢笔记录了下来,它将被寄给对方最珍爱的妹妹。


  晾干墨迹,三毛缟斑将它折了两折塞入信封,注意到月永レオ盯着自己的动作出神,他突然想起了一桩有趣的事要与好友分享。


  “301房的那两个双胞胎兄弟开了一局新的赌局。”


  这句话将陷入思索的月永レオ拉回现实,但他又迫不及待地投入一段新的想象里。


  “嗯?什么?等一下——先别说出答案,让我妄想一下!是医院后庭的花什么时候凋谢吗?还是我们什么时候能吃到鸡腿?”


  “全错。”三毛缟斑封好信封,他笑着宣布了那个正确答案,“他们新开设的赌局是,你能不能追到濑名医生。”


  “……诶?”


  月永レオ眨了眨眼睛,他看上去有些困惑,沉默了片刻,才发出了一个单音。


  “我是想和セナ谈恋爱吗?”


  “哈哈!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啊,レオさん。”


  三毛缟斑爽朗地大笑出声,他本来想像平时那样拍拍月永レオ的肩,却因为对方伤势在身而硬生生止住了动作。但坐在一边的月永レオ还是像被谁拍了一般,将头低了下去,用下巴尖抵着他脖子上的石膏。


  这是他沉浸其中的第三段思考了,也是他最认真的一次思考。黄昏色的刘海垂到了眼前,拦下了一片遮住他表情的阴影。


  “不对。”


  月永レオ脱口而出。


  ……不对不对不对不对。


  不可否认,月永レオ的确非常喜欢濑名泉。为什么呢?因为对方的长相精准地打中他的好球带,他是月永レオ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人,仿佛是上帝照着他的审美标准量身设计的;也是因为濑名泉相当有意思,月永レオ向来对有趣的事物青眼有加。所以他喜欢和濑名泉待在一起,愿意主动地与对方建立关系,将他放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热情对待。


  等一下,为什么他会觉得濑名泉有意思?


  笨蛋,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!


  因为濑名泉对月永レオ做出的每一个反应都让他觉得新鲜啊。


  但是,这又是为什么呢?明明这几日里两人已经渐渐熟络,濑名泉又是个相当好懂的男人,能让月永レオ轻松捕捉到他的行为模式,有时候的回答甚至不需要天马行空的妄想,就能精准地被他猜中。


  为什么?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?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感到一星半点的乏味?就连猜中反应的那个瞬间都能带给他膨胀的快乐——什么啊!自己是怎么了啊?难道濑名泉会魔法吗?他让自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连自己都难以捉摸的另一个人,多么让人恐惧,但在战栗的同时,又是多么有趣。


  触电般的兴奋袭击了月永レオ,明明是在医院的房间里,他却嗅到了战场上的火药味。太不甘心了,太怀念了,太有趣了,太让人高兴了——月永レオ发现自己在发抖,他笑出声来了。


  这就是所谓的恋爱吗?


  “啊啊。”三毛缟斑站起身来,他冲月永レオ扬了扬手中的信封,自言自语道,“我是不是应该在帮你寄出信时,顺便也下个‘会赢’的赌注呢?”


  


  4.


  “真是的……都说了别到处乱跑啊?司君也就算了,别给我添麻烦啊?”


  今天的朱樱司又哭丧着脸向濑名泉抱怨“要上药的时候找不到月永先生了”,看到当事人像没事人一样站在医院的后庭发呆,濑名泉忍不住出声抱怨道。


  “有力气乱跑是我健康的明证吧!濑名不应该感到高兴吗?”被灰发青年的话语拉回现实,月永レオ却很开心似地冲对方挥手,示意让他过去,分享那一处被他的目光所洗礼的地方,“这里居然长出花了,好漂亮。”


  那是医院后庭的一处角落,在缠着铁丝网的围墙之下,有一小片花丛正盛开着,主色调是洁白的,镶着紫色的花边,随风摇曳着,的确是灰败环境里的一抹亮色。濑名泉也忍不住像月永レオ一样露出笑容,只不过原因和他不同。


  “这是萝卜花。”


  “咦?”


  “是医院里的一个护工种的。你也看到了,虽然局势大好,但资源还是不够,他就种了些粮食。”


  “是哪个家伙!他是天才吗?想和他做朋友!”


  “……他已经不在这里了。”濑名泉沉默片刻,回答道,“你是笨蛋吗?如果那家伙还在的话,怎么可能会放着好好的萝卜不管,到它开花还不收获?”


  “也是。”


  月永レオ的声音没刚才那么高昂了。不在这个医院里面是什么意思呢?是不干了,还是被分配到别的地方去了,或者是——月永レオ没有问下去,濑名泉也没继续往下解释,两人只是一同凝视着这些娇嫩的花骨朵。


  过了一会,打破沉默的自然是月永レオ。他不讨厌和濑名泉安静独处,但他更想进一步地了解濑名泉。


  于是他开口问道:“セナ是为什么来当战地医生的呢?”


  “什么啊?不适合吗?超烦人的啊——我倒也想问你呢,明明是个出名的音乐家,是国家的保护对象之一,干嘛来战场当士兵?”


  “不要把我说得像什么珍稀动物一样啊,太失礼了!而且顺序错了!セナ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!”


  “哈……被你家伙说‘失礼’,让人有点不爽啊。”濑名泉吐出一口气,“不是什么伟大的原因,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伟大的人。”


  “嗯嗯,说的也是!”


  “……你想吵架吗?算了。”


  濑名泉垂下了视线,说出的话语相当轻描淡写。


  “只是不想干了。”


  “但是,感觉这个理由也不是那么符合濑名的角色设定啊。”


  “哈?不要用这种好像很了解我一样的口吻说话啊?”


  “啊哈哈,只是直觉而已!是我这个天才的直觉!”


  “因为不想干了,对接手家族的商务完全没兴趣。虽然把它当作不得不忍耐的工作也能干下去,但有了想干的事以后就没办法坚持了。”


  “咦,セナ想做战地医生吗?”


  “准确地来说,是想做些让我觉得‘有意义’的事。……自从看到了某个人的身影以后,我就决定了。”


  “什么什么?发展到现在才告诉我有个情敌,这也太过分了!”


  “因为大学读的是医学,所以成为战地医生完全是顺水推舟。”濑名泉没有理会月永レオ夸张的大呼小叫,他拿记录板敲了敲对方的脑袋,“轮到你了。”


  “既然濑名给出了自己的回答,那我也要遵守承诺才行!不过你可以妄想一下,要是我马上给出解答不就太无趣了吗?”


  “……还真像是‘月永レオ’的风格。”濑名泉试着模仿月永レオ的口吻说话,“危险能带给你创作的灵感吗?还是单纯地看不下去了?”


  “哔——全错!……唔嗯,倒也不能说是全错,可以得十分!”月永レオ发出了错误的提示声,这个举动让人不禁怀疑他实际的心智年龄,难怪能和那群小孩子迅速打成一团。


  “只有十分吗?”濑名泉短促地笑了,“麻烦公布答案吧,我可不擅长猜谜啊?”


  “和セナ一样,我也不想干了。”


  月永レオ撑着拐杖,长时间保持不动的站立姿态让他觉得疲惫,他倚在了墙上。濑名泉望着他,那双蓝眼睛透着点探究的意思,这让月永レオ在心里叹了口气。


  月永レオ的倾诉欲望并不强烈,更多时候他更愿意对自己的过往闭口不谈,现在的他早已不相信人与人都是能互相理解的,不合时宜地扯开伤口只会让双方都不自在。但仅仅是被濑名泉那么看着,他突然想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展现给对方看——濑名泉不该只对他断了几条肋骨这种事了如指掌——他是那么想的,同时也那么做了。


  若是要一言以蔽之,月永レオ的故事可以用“天才音乐家的出逃”简单概括。


  最初只是不想继续当在各国的音乐厅里面演奏的音乐家而已,大众不那么在乎音乐,他们更在乎那些金光闪闪的身外之物,就连只有“著名音乐家”之名的猴子坐在音乐厅里胡乱弹奏,他们也会惊叹这份艺术多么美妙吧。


  在最后的那次演出间隙,月永レオ朝台下望去,那些捧场的观众居然都变成了木偶。多么骇人又新奇的景象,但当时的他却连一点灵感都没产生,这是为什么呢?——这样想着,月永レオ下意识环顾了一圈周围,四面都是金碧辉煌的墙壁,往日宽敞的舞台突然变得无比狭窄,令人呼吸不畅。


  别说是灵感了,月永レオ只变得越来越烦躁,他想扯松西装领带,动作却干涩无力——直到那时他才发现,原来他的四肢也被细细的丝线吊着,一直通往铺着深红天鹅绒的帷幕尽头。


  从那以后,月永レオ就不想再演出了。他中止了签订好的一些协定,为此支付了一大笔违约金。


  “因为又变得无所事事了,所以一开始去战地给孩子们弹琴也不过是心血来潮而已。”月永レオ将身体的重心托付给墙壁,今日的天空笼着一层厚厚的灰云,那是被战火熏成这样的吗?——他收回目光,重新与濑名泉目光相接,低声说道,“……或许就是因为抱着这样轻浮的心情,我才被上天惩罚了。”


  “好了!猜猜看吧,セナ!”


  与刚才微不可闻的话语不同,月永レオ的语调突然高昂起来,像是什么高潮突兀的乐曲,他展开了双臂,手中的拐杖应声落地。


  “在我的怀抱里,到底有几个孩子的身体逐渐褪去体温呢?——有时候是失血过多,有时候是重病,有时候是饥寒交迫——但是我除了音乐,什么都没办法给他们。”


  发现没办法再演奏出曲子,就是那时候的事。


  可能是为了找回存在价值,也可能是想赎罪,总之,我加入了军队。


  “音乐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也最没用的东西呀。”月永レオ冲濑名泉笑道,“它有时候甚至不如セナ的爸爸所兜售的军火……”


  “——不是。”


  出人意料地,濑名泉打断了月永レオ演讲式的自我贬低。他直直地看着对方的眼睛,在那双翠绿色的瞳孔里,完整地倒映出了灰发青年毫无表情的面容。


  濑名泉没有笑,也没有生气,他只是认真地看着月永レオ的眼睛,重复道:“你错了。”


  “因为我看到那个人,是你。”


  那是濑名泉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的故事,以前没有,今后更不可能。


  


  5.


  总的来说,在濑名泉迄今为止的人生里,没有什么事能称得上是一个“故事”。他作为濑名家的末子出生,长相清秀又衣食无忧,虽然不像月永レオ这样被才能宠爱,但付出的努力也能收获显著的回报。


  有很多人爱他,有更多人讨厌他,这些加诸于濑名泉身上的情感并没对他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,他人生的轮船照着路线,航行在过于风平浪静的海面上——从私立高中毕业,升上知名的大学,因为前面还有两个兄长在,所以可以自由地选择非商学的专业。只不过就算选择了医科,在假期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地被长辈拖去帮着处理家族事务,美名其曰“人生磨炼”。


  是标准的资产阶级浮于上层的精英生活,脚不沾地,目空一切。濑名泉会和不同人谈论不同话题,有时谈论政治,有时谈论经济,有时谈论艺术,虽然他既不喜欢政治,也不喜欢经济,更不喜欢艺术。


  是的,濑名泉对艺术毫无兴趣。但为了把控住他人生的船舵,他也不得不出入于剧院、美术展和音乐会之间,以保持预想中的同调。倒也不是从来没有被艺术所触动过,只是“不食人间烟火”和“精明世俗”这两种特质,矛盾而巧妙地集中在了这个商人之子的身上,它们混合在一起,为濑名泉裹上了一层坚硬的壳,将他和某些感性阻隔开来。


  这场战争的爆发完全在濑名泉他们的意料之中,他富有经验的父亲早就打算借机扩大自己的商业版图。原本战火就没有波及到濑名泉的故乡,纵然战争将每一个人都席卷于其中,但将三个儿子送上前线的母亲,和照常进行下午茶聚会的贵妇所受到的伤害,又怎么能够等同呢?


  医科没能让濑名泉学会悲天悯人,在战争的初期,他甚至还能冷酷地将人当成数据,将其作为支持己方观点的论据一条条罗列。而随着战局的白热化,濑名泉终于被拉下精英的云端,这位养尊处优的少爷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满目疮痍,活生生的泪水和大面积的血肉模糊比高傲的艺术,更加暴力地敲裂了那个本不该存在的壳。


  在一次前往国外的商业谈判中,濑名泉第一次懂得了教授一些话语的真正含义。生理意义的反胃感涌上喉头,他怀疑是身体不适让他的精神也变得脆弱起来,有不熟悉的柔软感情漫上并揪着他的心口,这使他倍感煎熬。


  谈判结束后,濑名泉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反刍那份订单上的数字,军火数量和伤亡人数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个等式,能够供他大致换算预估。濑名泉觉得自己好像并非是将一箱箱军火出售给对方,而是达成了累累尸山的交易——但这也不是他的错。


  恶心感和疲惫再一次袭上濑名泉的身体,他本该坐上回程的第一站车,却忍不住在这个暂时从战火之下喘口气的城市逗留。他想要下意识退回那个安全的、厚厚的壳内,而实际表现出来的流连举动,只是让他呼吸了更多带着硝烟味的空气。


  之后他不会再代替父亲或长兄来进行商业往来了。这个想法从濑名泉心底冒了出来,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摁了回去。在这个斗争的间隙里,濑名泉听到了从远方传来的,隐隐约约的吉他乐曲声。


  当时的濑名泉或许是足够烦躁也足够混乱了,他明明只是想坐上回中心城区的车,却不知不觉地被那把令人怀念的吉他声吸引了。等濑名泉反应过来,他就已经打发了随从,循着音乐声走到了那所福利院的门前。


  在濑名泉目光所及的地方,有一个家伙合着吉他声,使劲扯开嗓门,唱着一支陌生的歌曲,旋律算得上动听,但歌词可就不敢恭维了。那个家伙有着一头毛毛躁躁的橘色头发,原本扎起来的中长发散落下来,被几个小孩子玩弄着重新编小辫子。


  那些小孩大多是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——濑名泉对这种事再清楚不过,这份推理出来的结论让他又一次地感到不愉快。但在那一刻,他显然是在场唯一一个不愉快的人。这个破旧的福利院仿佛是死亡和孤独的阴霾下的漏网之鱼,明明是黄昏,但却过分明亮了。


  濑名泉在昏暗的角落驻足,对方快乐的旋律像溪流一样,从那些被敲裂的缝隙里缓缓漫了进去。有一瞬间,濑名泉几乎觉得自己被冒犯了,因为对方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,轻易地用音乐掌控了他。出于一以贯之的防备之心,濑名泉生出些不甘心的恼怒,但随即而来的,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情感。


  羡慕。


  他在羡慕那个弹吉他的家伙。


  先前被濑名泉摁下去的念头重新浮了上来,这次它变得更加顽固,怎么用力按都始终露出个尖尖的边角。


  音乐是否也拥有魔法的力量?


  若不是如此,濑名泉要用什么理由,才能解释他脸上无意识露出的笑容呢?像是被远处的笨蛋传染,他也变成了一个笨蛋。缺乏理性思考,仅凭着情感驱动做事。


  啪嗒。


  壳被打碎了。


  


  6.


  “……在那个瞬间,我一定是被蛊惑了吧。”


  濑名泉自然不可能对月永レオ做出如此彻底的自我剖白,他掐头去尾,只用最简单的话语说清了起因经过结尾,又在最后以不那么情愿的语气,给这个故事下了一个口不对心的注脚。


  在吐露回忆之时,濑名泉微微扭过了头,以躲避月永レオ探究的热烈目光,但在尾音落地的那一刻,他又将视线偏了回来,端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冷淡神态,连看向对方的微动作也带着色令内荏的试探。


  “总而言之,以后不要再说什么——”


  月永レオ的瞳孔微微放大,他的眼中只映出了说着话的濑名泉。有风拂起了濑名泉的刘海,也吹乱了他随便扎起来的橙发。


  心跳声太大了,在月永レオ耳边交织成熟悉的轰鸣声。有什么被遗忘的片段,有什么被遗忘的重要的东西,是那日夜晚他条件反射伸向左胸口的动作,也是三毛缟斑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,相似的碎片伴随着濑名泉的叙述巧妙地拼凑在一起,像是以往组成他乐曲的灵感。


  不对。


  不对——原来那并不是梦境,却也只是个梦境。月永レオ的脑中一片混乱,他暂时听不见濑名泉说话了,只有那段被炮火混淆的记忆,又再度清晰地重现了。


  “原来如此!原来是这样啊!セナ!”


  月永レオ终于能够痛快地放声大笑了,他现在的状态不亚于创作时的疯癫,但他享受这种狂乱。身上还隐隐作痛的伤口在这刻消失了,他甚至想手舞足蹈起来——只不过面前的濑名医生绝不会放任他这样胡来。


  濑名泉按住了橙发青年挥舞着的手,他还没来及说些什么,只觉得肩头一沉。月永レオ到底还受着伤,难以稳下的重心一下子全交到了濑名泉的身上。


  这样有力的冲击让濑名泉猝不及防,一时没支撑住,两人双双跌到了萝卜花丛里。


  那些月永レオ喜欢的花没救了。濑名泉嗅着裹着花朵汁液香味的泥土气息,咬牙切齿地想着,自己的这身白大褂也没救了,而造成这个事态的家伙还压在他的身上。


  直到现在,罪魁祸首还在笑,笑得前仰后合,上气不接下气。濑名泉都忍不住想故意去按月永レオ的伤口了,但在他付诸实践之前,月永レオ总算撑起了点自己的身子。濑名泉一看到对方亮晶晶的眼睛,就知道他拿这个伤员毫无办法。


  “我是笨蛋吗!没错——月永レオ是个天才的同时也是个笨蛋!”月永レオ一边笑,一边用抑扬顿挫的咏叹调那么说着,“不过セナ也是个笨蛋,笨蛋和笨蛋最相配不过!”


  艺术家在出名前多半穷困潦倒,月永レオ也不幸地落入了这个窠臼。


  彼时月永レオ还是个不值一名的穷小子。父母早逝,还有妹妹需要照顾,他将自己的年龄夸大了三岁,只为了能够在酒馆弹吉他,钢琴也行——反正那些只是承载着旋律的工具。只要能靠着他所喜爱的音乐,获得一些报酬给妹妹偶尔买个蛋糕,他就很高兴了。


  没多少人会认真听月永レオ演奏的乐曲,其实这件事等到他声名大噪后也没多少改变。有时候会有几个水手冲他吹口哨,有时候会有醉汉踩着节奏跳舞,但只有一次,有一个人认真听完了他的曲子。


  那个人很奇怪,虽然来到了酒馆,却一口酒都没喝,大约只是给他的朋友作陪。他整个人都游离于这个酒馆,这是月永レオ注意到他的原因之一。


  他侧着身子坐着,全神贯注地听着月永レオ演奏,月永レオ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搁在自己的身上,只不过和其他人不一样,他的目光没多少其他的情绪,甚至连探究的意思都没有,像是仅仅因为这回荡在酒馆里的音乐,所以才肯纡尊降贵地看着他。


  月永レオ开始分心了,他抽空朝对方扫去几眼,那是刺激他灵感产生的惊鸿一瞥,他无数次在弹钢琴的时候随心所欲地变换旋律,但没有一次能让他将它弹得那么热情而又甜蜜,也没有一次,他会留心这个听众的表情变化,他希望他露出更多更丰富的表情,但又最好一直如此沉醉。


  在这位灰发听众和他的朋友离开以后,月永レオ收到了酒保转交的一枚金币,据对方说是有客人让他转达给这个落魄的演奏者“不该只在这里挥霍才华”。月永レオ不知道那位客人是不是他所留意的那个青年,但他愿意将他认为是那个人;就像这句话不是个称赞,但他愿意把它理解为称赞。


  而那个顾客的名字,月永レオ也是在无意之中知道的。


  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儿子,前途无量一表人才,甚至还上过当地的日报——这不是很好吗?


  有什么旋律在月永レオ的脑中复苏了,他知道那是什么,这是他玩闹似地剪下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时所哼唱的曲调,淘气而欢快。


  和我很相似啊,“濑名泉”。


  “セナ呀。”月永レオ觉得他现在应该感谢自己的手臂只是受了些轻伤,它们幸运地逃脱了石膏的桎梏,让他能够轻而易举地触摸濑名泉的脸颊。他勾起了嘴角,这是个狡黠的笑容,他知道自己大获全胜了。


  “把那张照片还给我吧。非法扣留私人物品,我要的赔偿可是很高的喔?”


  


  7.


  今天是六月十四日,是敌方签订投降协定的日子,也是给月永レオ伤口拆线的日子。


  这几天伤好的士兵陆陆续续走了一半,剩下的有像月永レオ这样还没痊愈的伤员,也有像三毛缟斑这样没接到政府安排的闲人。但凡有些行动能力的人,都在今天早早地离开医院,去附近狂欢的城市感受胜利氛围了。毕竟这份胜利是由他们所带来的,他们比任何人都有资格享受快乐和荣光。


  在这样宛如祭典般的日子里,月永レオ却还要留在医院里拆除缝针——他鼓着腮帮子,注视着朱樱司帮濑名泉将生理盐水等工具摆放至桌上,消过毒的镊子剪刀躺在盘子上,闪着让他心虚的寒光。


  虽然月永レオ已经躺在了手术床上,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思考从这里出逃的可能性。


  “啊啊……我也想去看受降仪式嘛。”


  “如果你没有受伤的话,也许会以音乐家的身份被邀请——总之,现在别想着逃了,れおくん。”


  像是看穿了月永レオ心中的想法一般,濑名泉在戴上口罩之前,特意朝他勾起了个笑容。怎么看都是哄小孩的营业姿态,但月永レオ却很受用,他将头别到一边,嘟囔道:“……セナ真狡猾。”


  “是被骗的人的错吧?”


  现在濑名泉连橡胶手套也戴上了,他坐在月永レオ身边,准备开始清理手臂上的创口。没有多余的麻醉剂可供濑名泉在拆线时使用了,他也不是那么想给月永レオ注射麻醉剂,那种东西还是少用为妙,尤其是拆线更没有必要,他会尽可能让他不那么痛的。


  当然,这种话濑名泉绝不可能对着月永レオ说出口。就算是现在月永レオ苦闷地撒着娇,说道“濑名温柔点嘛”,他也只会冷淡地回复“是男人就给我忍着点”。


  


  那次后庭的交谈以月永レオ伤口的二次开裂告终,身为主治医生的濑名泉不得不把他搀扶回去。面对月永レオ的时候,濑名泉的敏思善辩仿佛全消失到了九霄云外,只气急败坏地重复着“你是笨蛋吗”这样简单粗暴的话语。


  月永レオ对灰发医生的训斥充耳不闻,他的情绪没有先前那么高涨了,痛觉迅速地弥补了那一块空下来的感知。他疼得龇牙咧嘴,但脸上的笑容怎么也褪不下去。艺术家在一心二用上总是欠缺天分,他只想全神贯注地望着濑名泉的侧脸。这不是月永レオ第一次看见濑名泉,而他却像怎么都看不够一样——后来他才明白,他不是想一直看着濑名泉,而是想能够一直看着濑名泉。


  不管是什么时候,只要一抬头,对方的身影就可以出现他的视野里。


  这样孩子气的注视很快被濑名泉所察觉,他的脚步顿了顿,转过头来没好气地看向月永レオ。他们正在医院大厅,两位无聊至极的伤员又开始冲他们不怀好意地吹口哨,旁人有意无意的目光让濑名泉收拾了怒气,重新变成了那个冷淡的“濑名医生”。


  “怎么了。”


  濑名泉用“月永先生”来叫月永レオ,从称呼就拉开了一段微妙的距离感,他挑起眉,大大方方地迎上那双翠绿色的眼睛,语调也和神态一起降了温。


  “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——”


  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完,像是配合濑名泉的话语一样,月永レオ将身体的重心得寸进尺地交付在了前者身上。濑名泉并非久经沙场的士兵,当他预感到不妙而截住话头之时,脊背就被对方压得抵在了柜台边。


  月永レオ的脸庞在濑名泉眼前放大——话虽如此,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。下一刻,月永レオ的额头抵到了濑名泉所戴着的眼镜上,镜片朝灰发青年的脸部挤压过去,玻璃片有点凉,但橙发患者的皮肤温度却有点高,相比之下,他所给出的那个吻便显得十足轻描淡写。


  与两人在夜晚的病房初次相遇一样,濑名泉的脑袋因为这超越常识的行径一片空白,他连惊愕的神色都没有余裕露出了,只是实打实地愣在了原地。不仅仅是濑名泉,连那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士兵,也被月永レオ傍若无人的大胆所震撼,花了几秒开始疯狂大笑,他们不满足于吹口哨了,要大声鼓掌才能表达他们对这个小个子青年的赞赏。


  在笑声和掌声里,月永レオ看到了濑名泉沉下脸色的全过程。其实也正和他当初打落对方眼镜相同,月永レオ做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念头。眼镜很碍事,所以他想方设法摘掉了它;他想吻濑名泉,所以就凑过去吻了他。这和濑名泉是否停下脚步看向他没多大关系,月永レオ最多会想着,他和濑名真是心有灵犀,默契得就如命中注定。


  恋爱中的人总是会这样,不合时宜地冒出些迷信而甜蜜的想法的。


  “下次亲你之前,我能把濑名的眼镜摘下来吗?”


  围观者几乎都被这句话所折服,他们钦佩地觉得月永レオ果然足够勇敢,即使是这个时候,他也能口无遮拦地说出这样不知好歹的话。


  那又怎么样呢。月永レオ胸有成竹地想着,他在赌局上还没输过。


  


  拆线这事因人而异,月永レオ显然不幸地属于那批痛感特别强烈的类型。濑名泉刚用镊子抽出一根缝合线,他的脸色就已经没那么好看了——到了第三四根的时候,他额头上的冷汗把橘色的碎发黏在了一起。虽然在正式动手之前,月永レオ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喊着好痛,但在真正开始拆除时,他反而忍着痛一言不发。


  老实说,濑名泉内心的压力也不算小,拆线这种小手术他早已做过成百上千次,在前线战况白热化之时,他简直像是个大工厂流水线上的员工,机械地重复着缝合和拆除的动作,眼里只有一截截被他剪断的线头。


  而濑名泉现在简直是和月永レオ同时深吸了一口气,他敏锐地注意到对方还没拆线的左手微微痉挛,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床单。


  想要安抚月永レオ的念头自濑名泉心里飞快闪过,他最终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回了还没被拆完的线头上——只不过月永レオ难得的耐心也在这刻消耗殆尽,他没办法白白忍耐这样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了。


  在月永レオ面前,濑名泉的反应总显得慢了几拍。医生是在几秒之后才察觉到,他挂在耳朵上的口罩被对方挥手掀了开来。月永レオ拿那只空着的右手勾住了他的脖颈,讨些甜头的动作还没那么熟练,一个原本冲着濑名泉嘴唇去的吻,斜斜地印在了他的脸颊上。


  “啪。”


  “……对对对对不起,濑名前辈。”


  濑名泉的大脑一片空白,他都以为是自己松了握着镊子的手,但幸好吓得摔了剪刀的是朱樱司。这让濑名泉松了一口气,自己还不至于在后辈的面前丢脸至此。他垂下目光,橙发青年还是脸色苍白,出着冷汗,却对着自己的恋人露出了个讨厌至极的笑容,像只得逞了的偷腥猫。


  “小心点啊?你以为消毒水是无限供应的吗?”——濑名泉硬生生咽下了已经涌到嗓子眼的台词,教训朱樱司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了。先前的紧张心情已经全然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不甘心。


  受这样的情绪驱动,濑名泉没有立刻仰起身子,他眯起眼睛,视线从月永レオ勾起的嘴角,攀到了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。灰发医生一如既往地居高临下,仿佛是在审视什么新送到的医学标本——然后,他终于也扬起了个微笑。冷淡的神情瓦解开来,濑名泉摘下了架在他鼻梁上的那副眼镜,动作优雅里带着一丝傲慢,他身上总算有了几分富家少爷的残影。


  和月永レオ不同,濑名泉就算不伸手抓住对方的下巴,也能精准地在他嘴唇上落下一个吻。


  “想要麻醉的话,这种剂量才够格吧?”


  ——“啪。”


  濑名泉没有听到月永レオ的回答,因为朱樱司又吓得将第二把剪刀摔在了地上。


  


  8.


  月永レオ被送到手术台的那天,战地医院拢共接收了八位伤员。


  在八位伤员里,只有一个伤得最重,也只有他完全失去了意识,是被其他队友咬着牙用担架抬过来的,理应优先处理。濑名泉还没来得及吃完晚饭,就匆匆进行了清洁,赶到了手术室。


  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个身形娇小的士兵,散乱的橙发被泥土和凝血黏得七零八落,失去了明亮的色泽,脸也被硝烟熏得发黑,根本无法辨认——濑名泉也没有闲情逸致去辨认。他的视线仅从对方脸上一掠而过,判断了头上没有严重的伤口,他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躯体上。


  运气不错。除了轻微烧伤、不可避的骨折,以及被石头划出的几个大口子以外没其他致命伤势。濑名泉松了口气,向红发助手吩咐道:“剪刀。”


  伤员的那一身军装布料嵌在血肉模糊的伤口里,为了节省时间,濑名泉只能直接剪开对方的军装,他割破上衣口袋,那里除了沾满了血污的士兵铭牌,还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。


  濑名泉对此并不感到意外,许多士兵都会将重要的东西和自己的铭牌一起放在那里,有时候是未婚妻赠予的定情信物,有时候是一张全家福,有时候甚至只是自己刚出生儿子的一绺胎发。


  他将这两件物品交给朱樱司,让对方用酒精处理一下,以便等伤员醒来后交还给他。两人都不是第一天上手术台了,朱樱司照做,却在濑名泉止血的时候轻轻地“啊”了一声。医生不知道后辈出了什么岔子,只在百忙之中朝他投去询问的一瞥。


  “……濑、濑名前辈。”


  “——什么啊?”


  这次濑名泉开始不耐烦了,他正好需要止血纱布,也不用红发助手帮忙递了。他拉过活动支架,摆放着医疗器械的大号消毒盘边是覆着一层酒精的小盘子,先前包裹在上面的血污完全化开了,在淡绯色的水面下,是一张舒展开来的剪报。


  那份剪报上印着某个人的照片,经过战火和岁月的双重侵蚀,它已经变得模糊不清。但濑名泉还是能一眼看出那是什么事件的报道,他甚至还能说出那个标题——《南部港湾工厂区被成功收购?年轻的“濑名”出席谈判》。


  毕竟濑名泉就是被拍摄的那个主角,这是他第一次代表父亲出面谈判。


  仿佛触电一般,濑名泉下意识地看向那枚铭牌,上面的文字比照片要容易分辨多了。


  月永レオ。


  只是短短的一瞬,濑名泉重新回过神来,他现在只是“濑名医生”。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好,恍惚在他耳边响起的吉他声也好,眼下最重要的是给这位名叫“月永レオ”的伤员止血。


  而鬼使神差地,濑名泉将那张新闻剪报收到了自己的兜内。


  


  


  END。


  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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